又是桃红三月天

学雷锋之送女同学回家

解方福

又是桃红三月天，学雷锋的日子。

一九六三年三月，毛主席发出“向雷锋同志学习”的号召。这号召如春风催蕾，令万物赳赳；这号召如号角引吭，令万民振奋。从此，一个全民进军精神高地的光荣时代到来。

那年我八岁，与李法同学同班。在韩城学巷小学上一年级。

记得是个星期六的下午，因为放学早，我和李法约定放学后一块到大街上合伙做好事，共同完成老师布置的“这个星期天每个同学必须学雷锋做件好事”的光荣任务。

我们从电影院巷子出来，由东寺口出发，沿着街道向北转到隍庙巷口。这时发现前面不远处有三个戴着红领巾的中年级女同学聚在一起东张西望。其中一人看见我俩后，像哥伦布发现新大陆，脸上马上露喜色。只见她戳戳旁边的另外两位女同学，口中边说着什么边朝我俩的方向指点着。然后她们每个人的嘴唇轮流动了几下，像是商量一致了，便迅速扇形散开，成三角阵形朝我俩包抄过来。她们小步边跑边喊：“小朋友不要乱跑，姐姐们送你们回家。”不好，我忽然明白，她们是要做我和李法的好事一一一送迷路小朋友回家。我连忙抓住李法一只手，飞一般往后撤退，边跑边大声警告“友军”：“我们不是迷路小朋友，我们也是来学雷锋做好事的。”这一招果然有效，红巾军停止了追击，悻悻地返回了她们的阵地。“我俩是男子汉，女生‘不敢’追了”。逃跑的脚步刚刚停下，李法竟这么对我说。其实，我也想这么想。虽然我们惊魂未定。

虚惊一场，大汗淋漓，庆幸没有做了别人的“小菜”。

远离“虎狼“之地，我俩又回转到西街丁字口转悠。这时已经是下午四点，电影院售票房顶上的大喇叭开始播放歌曲《社员都是向阳花》。

“社员心里乐开了花……”但我和李法心里怎么也开不了花，因为不管我俩如何用心，始终没有碰上老太太过马路，连老头子过马路也没有，更没有奇遇比我俩更小的迷路小朋友，甭说找到马路上的一分钱。大朋友倒是遇到一个（有点面熟，像是同校二年级的），他也在东张西望寻找什么，极像迷路。听说过有“小朋友”迷路的，没听说过有“大朋友”迷路的，我俩虽想大胆创新一下，但又怕人家不是真迷路，万一弄错了挨揍；只好大眼瞪小眼，恋恋不舍分开………看来鸡毛运不佳。李法和我沮丧之极，锐气大减。没法，我俩只得沿着大街继续往南走，打算从学巷打道回府。谁知，天无绝人之路，恰好碰见从学巷走出来的同班女同学国杏（她们小组今天值日，迟回)，看到她脑后一摆一摆的羊角辫，联想起上午老师讲的《雷锋叔叔冒雨送大娘回家》的故事，我眼珠子滴溜一转，突发奇想：雷锋能护送女大娘回家，我们也能护送女同学回家；如果老天爷再能给点雨，那就更齐活了！我望望天上的大太阳，知道没戏（下雨）；又转念，顾不了那么多，反正完成任务要紧，管它下雨不下雨，上午听雷锋好故事，下午学雷锋做好事，来个刀响面熟，立竿见影。哈哈，大大的妙哇！我为自己的活学活用，张狂地手舞足蹈。不料，李法的脑袋摇成拨浪鼓：“雷锋送大娘是因为下雨，现在又不下雨，人家女同学用得着咱们送吗？国杏这个女生，厉害的很，她肯定不乐意，怎办？”我的黑眼珠子又拼命地转起来，又猛地计上心来。我靠近李法朝他脸上吹了一口气：“天是不下雨，可地会刮风呀！雷锋冒雨送大娘，咱们冒风送同学，一样样的。”李法不听劝，一把推开我：“去你得吧，那有风？用嘴吹口气就算刮风？你是孙猴子？！老师说不能骗人。”他不同意，样子很坚决。我又把嘴伸近李法耳旁，学大人样子用一只手遮住声音（其实旁无一人）：“万一路上有坏蛋呢？咱们能不管吗？要不咱先故意跟国杏搭伙一块走，不告诉她我们要护送她，唬弄到她家就算完成任务………说不定路上真得碰上个大坏蛋，正好抓住………还能立个大功；”我还特别叮咛：“要像儿童团抓特务一样勇敢……”李法一听能抓特务，马上来了劲头，一拍既合。于是，我俩挤眉弄眼赶上已经走过去的国杏同学，三人边搭讪边沿大街向南走去。

百余米后西拐南营庙巷，又走了几道小弯儿窄巷，才到了国杏家里。

国杏的母亲正在屋外炉灶上摊饼（一种类似煎饼形状的薄饼，韩城叫“糊卜馍胚子”），香气四溢。国杏妈妈看见我们走进院子，高兴地说：“你们是我女子的同学吧？哈哈，真是俩好娃。”边说边摸了摸我俩的头，还轻轻掐了一下我肉肉的腮帮子。然后拿出一张薄饼一分为二，送给我和李法每人半块。这时国杏的妹妹小杏儿从屋里跑了岀来，她不认生，拉着李法的手喊：“哥哥，是你们把我姐姐送回来得吗？”“是的，我们学雷锋做好事。”我和李法齐声回答，声音很男子汉，早把“悄悄”二字忘得一干二净………国杏觉岀受了欺骗，两条小羊角一摆，脸上有了火色，眼珠子竟朝着我俩乜斜过来。这个平时敢作敢为的假小子，现在正愤愤地撇起小嘴巴，用鄙夷的目光向我俩射来：骗人！我的男子汉气概一下子被她射到了九天云外，心里发虚。好在国的母亲走过来，她的身体恰巧挡住了国杏的“火焰喷射”………漂亮的妈妈用赞许的目光看了我俩一下，然后转身对她的两个女儿说：“你们姐妹要向这两个小朋友学习，多做好人好事，争当小雷锋。”虽然我们年龄小，还是觉出国同学母亲说这句话的时候气韵高华。国杏拉起小杏儿的手，对妈妈说：“妈，学校老师也要求我们学雷锋做好事哩。”接着她又掂起脚跟仰起头悄悄对妈妈说：“我要做一件了不起的好事，戴大红花，和二年级的小哥哥小姐姐一样戴上红领巾。”声音虽小，我和李法还是听见了，异口同声问：“什么了不起的计划？”国杏抿嘴不答，似乎还在生我俩的气，又好像在故意保密。她的妹妹小杏儿欢呼雀跃：“妈妈，我要和姐姐一块去，也戴大红花。”妈妈笑了，很灿烂，像盛开的牡丹，她抱起小杏儿：“明天正好星期天，咱们全家一齐学雷锋，都戴大红花，好不好？”不等小姐妹回答，大门口传来“好，我双手赞成”的男高音。只见小杏儿挣脱母亲的怀抱，展开双“翅”朝大门“飞”去，“爸爸”………

送同学，咥白饼，虽然被国杏同学白了眼，我和李法心里还是乐开了花。手拉手，挂一身夕阳，跳跳蹦蹦回家去。

星期一到校，老师查问做好事情况。我第一个举手回答：“我和李法冒险护送女同学回家。”声音很是嘹亮，一脸得意。心想一定会得到表扬，因为我平时太调皮从来不曾被老师表扬，好不容易得此机会，岂能轻易放过。十八岁的女老师一脸惊异：“冒险？护送？晚上吗？”李法不甘落后，抢先把那天下午的事叙说了一遍。美丽的女教师气白了鹅蛋脸，张大嘴巴要“吃人”:“胡闹，那个女同学大天白日需要你们护送？大大的胡闹！长本事啦？糊弄谁呢？还冒险？我看是冒傻。”我俩吓坏了，都是“活学活用”惹出得的“好”事。赶紧低头，小腿瑟瑟。同学们哈哈发笑，指指点点，还有几个男生把大拇指支在耳根处朝我俩扮猪相………我俩成了丑八怪，恨不得钻到课桌下躲藏。老师忽然发现国杏同学的座位空着，好像意识到了什么不妙，瞬间失颜转色，鼻翼有了细汗。她“突突地”机关枪连发：“捣蛋锤子（老师以前恩赐我的美号），快说实话，前天下午你俩到底把国杏同学送到了哪里？是不是送错了地方？为什么这时候了还不见她来上学？快，快说？”不等我俩回答，眼尖的同学看到院子里的情况，马上嚷嚷：“国杏来了，国杏来了！嗨，快看，还有个小国杏呢！”

苗条的女先生忘了斯文，不知用几条腿“飞”出了教室………她的学生也一轰地跟班“飞”出去。

只见小杏儿在前、大杏儿在后，她们姐妹用一根棍子抬了半筐牲口粪刚好走到教室门口。她们的父亲跟在后边。老师见状立刻帮小姐妹放下筐子。国杏的父亲告诉老师，大女儿学雷锋，昨天同她的妹妹一块到马路上捡了半笼牲口粪，请学校转交农民伯伯，支援农业生产………

我恍然大悟，原来这就是国杏那个了不起的计划。

回到课堂，老师说：“没有大粪臭，哪来五谷香，国杏同学才是实实在在的学雷锋，做好事呢！是同学们的榜样，大家要向她学习。”教室掌声一片。 我和李法拍得最响亮。

红红的朝日，吻着窗户纸艳艳地浸进了教室，老师和同学，成了三月桃花。

“爷爷八岁去逃荒，爸爸八岁去讨饭，今年我也八岁啦，背着书包去……”领读又起，和声琅琅，那么亲切，那么热烈。

第二天，学校的墙报专栏报道了国杏同学的事迹；老校长还在全校师生大会上宣读了学校的表扬决定。

国杏真得了不起，真得戴上大红花。

一石激起千层浪。

同学们纷纷效仿。

渐渐，效仿演化成了竞赛：先是个人对个人，后来小组对小组，再后来班对班，级对级……拾粪大跃进，一浪高过一浪………校工也被感动，下班后，掮起老筐追着马屁股跑……

没几天，操场边的马粪堆成了山……

没几天，周边的学校也行动……

没几天，各行各业掀起支农热……

不知哪个班的哪个同学，因为没拾到马粪被同学讥笑，气得回家打滚。鼻涕一把泪一把，闹得鸡犬不宁。他的父亲老来得子，心疼得天塌一般。哄不下儿子，老爸急得踅圈圈（方言，圈圈念扎扎）………最后，脚一掸，决定亲自岀马，替儿子争个“大脸”……

于是，一担稀茅，送进了学校………

那气儿确实雄壮………一等一的大肥。

请先生笑纳，转交农民伯伯………

老师目瞪口呆；

校长哭笑不得；

学生们捏紧鼻子，四散而逃……

防疫站的白大褂紧急入校，………消毒……义务的……学雷锋……

六十年过去，一代一代，学习雷锋好榜样……前呼后拥……豪情万丈……

红云冉冉的女老师应该白发苍苍了……但，老师您，已成为我们启蒙童话里最深刻的记忆；深刻的全心全意，无怨无悔。虽然，我们亦到了暮色苍茫………我们还是您的“捣蛋锤子”……

又到桃红三月天。

老师您听到到了吗？ 您的“捣蛋锤子”们，那来自童年的笑声，依然回荡在，童年的校园里。